自序
二○一四年我出版了學術專書《思想的裙角—台灣現代女詩人的自我銘刻與時空書寫》,現在接續出版自己的詩集,感覺格外興奮、有意義。
這是我的第二本詩集,距上一本《預約的幸福》已是十五個年頭。檢視這漫長的歲月中我所做過的事,除了家庭與教書研究工作,還包括六年的台大藝文中心主任與三年的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的職務。是怎樣的勇氣與擔當,使我可以同時擔任這麼多的角色:母親、妻子、媳婦、女兒、教師、學者、主管以及創作者?而又為什麼堅持詩人的身分,以致斷斷續續寫著,仍然要結集成書?
這些疑問也許不需窮追答案,因為寫詩的人知道,一旦愛上詩,便是終身與詩為伍。但寫詩的「我」究竟和其他的「我」有什麼不同?
寫詩的我,是個沉思、寧靜的我,傾聽內在的韻律,揀選素樸的語言,用文字編織一張柔軟的網,網住夢想、愛與美;這心情,如同窗邊的玫瑰看見自己在明亮玻璃上的投影,也感受到風的輕拂,以及風走過後,玫瑰輕輕的嘆息。而很久很久以前,我有個看荷花的秘密基地,無論是盛夏、秋涼,我帶著小畫冊和筆,胡亂塗鴉,和荷花、荷葉對話。嗯,很古典的我,卷一的諸篇,可以印證。
很古典的我,情感表露也是含蓄委婉的,但孩子可以獲得我滿滿的、毫無保留的愛。老大出生時,我寫了〈康乃馨為憑—給剛兒〉,而今他已大學畢業開始工作,但他為升學而奮鬥的背影,仍留存在我腦海中,於是寫了〈灰色的毛衣〉等詩。也曾經為大女兒寫了〈在鹿港寫給女兒〉,那年她才三歲;〈貓一樣的〉是寫給十三歲的她;現在她也已經大學畢業,變成一個上班族女郎。小女兒來得很晚,但她獲得一首很長很長的童話詩〈人魚公主的母女對話〉,然今年十六歲的她會再相信童話嗎?其他至親的家人,父親、母親和丈夫,也都有詩為記。以上,一併收入卷二。
寫詩的我,偶爾冒出來按捺不下的悸動,為女性發聲。對傳統女性的處境、對時事新聞裡的女性以及女性內心的世界,我都有相當深刻的感觸和好奇,因此筆下會出現〈女聲尖叫〉和〈元配夫人〉這樣作品。對童話,也因此有了不一樣的想法,有一段時間很努力的寫著〈睡美人的睡前祈禱詞〉這類的詩。但若說起女性彼此間的互動,二○一○年的「北一女畢業三十年重聚」活動帶給我莫大的震撼,喚起少女時的記憶與情感,除了寫成散文集《誰寵我,像十七歲的女生》,幾首長詩也都因此而寫。〈十七歲那年〉以下三首,都是在無可言說的激動下,提筆為詩,細數少女時期的交誼、對女校生活的回憶以及重逢後的種種。有人說中年人的同學會是「懷舊治療」,殊不知女校的同學會,更有「回春」的效用,因為她們—綠衣黑裙的她們是我青春的對鏡。有關女性的思索,都放在卷三。
卷四收的是一些現實的感懷,特別是對幾次大的災難事件,如南亞海嘯、復興空難等,或是對失業、自殺事件的感觸。面對這些,我的筆仍是這麼柔弱,無法為他們抵擋任何傷害和陰影。
卷五的小詩居多,大多是在現代詩課堂上和學生一起創作的成品。為了示範如何寫詩,我常常從食物入手,橘子、糖果、小餅乾,咖啡和茶,一邊品嘗一邊寫詩,構成我們師生美好的回憶;而每個班級也都做成班級詩刊留念。這些詩算是習作,因為敝帚自珍也收入本書了。
至於寫詩的我,若在異國山水中,又是怎樣的呢?我從未想過旅行書寫這回事,因為旅途中的我總是戰戰兢兢的,生怕迷路,要不然就是因為帶孩子同行,注意力總在他們身上;以至於譬如二○○七年的荷蘭之旅,遲至二○一四年才下筆書寫。二○一四年八月彷彿是個新的起點,我卸下行政職務,剛好也接到幾個詩歌節、詩歌講座的邀請,特別是「捷絲旅台大尊賢館」的詩歌講座,我受邀主講三次,為了符合「與旅行相遇」的主題,我才把過去的旅行經驗整理出來,陸續寫下卷六的諸篇。而卷六所收的,除〈時間之岩〉、〈海語〉作於稍早的時間,其他可說都是在二○一四年完成。以〈時間之岩〉和〈時間的邊境〉作為卷首與卷末,讓我想起先前也曾整理其中幾束詩,自印《時間之岩》小冊分送詩友。寫詩如此緩慢,出書如此稀少,「時間」對我無疑是無情而冷酷的!
兩本詩集相隔十五年,不禁暗笑自己常常在心底吶喊:「快點出詩集」終究是癡人說夢。不過,此夢畢竟也有成真的一天。我說過了,一旦愛上詩,便是終身與詩為伍。我期待自己的第三本詩集。
洪淑苓 序於二○一六年三月五日